《骨瓷》第二章——旧宅_朝暮成雪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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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骨瓷》第二章——旧宅

  身居异乡的弱女子独自回乡探亲,路上便遭了这大雪,全赖贵府收留,真是万分感激,日后定当报答——腹中想好的谢词,此时却半句也说不出,任凭自己被女子迎进了门,脑海中慢悠悠地浮现出一个念头:

  该不会,是进了鬼宅吧?

  凄寒雪夜,荒山野岭,居然好端端地出现这样一座旧宅院,又住着这样样貌的女子……我正惶惶然思量,突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:

  “清瓷,有客人吗?”

  “是回乡探亲的一位姑娘,逢上了大风雪,想借住几晚呢。锦言,我们厢房足够,不如让玉钏收拾一间,让这位姑娘住下吧。”

  “那我便去吩咐玉钏,你暂且休息一下。”

  男子冲我礼貌地笑着,又向那女子道:“寻了你半天不见,果然在这里。风雪这么急,你眼睛不好,就不要出门走动了吧。”

  女子依然笑着,牵动眼角,那皲裂处仿佛疼痛般微微地颤着。

  “再待一会儿我便回屋,年年都是如此了。这里冷,你不用管我,先回去吧。”

  “你还在外面受寒,我怎么肯回去?咦,今年何时又新烧了花樽吗?”

  男子的视线落在她怀中的白瓷上,凝望一刻,笑道:“说来奇怪,我自小就勤勉刻苦,跟着师父学了这么多年,烧出来的瓷却总不及你的。这瓷虽只是白底,却像是素手新妆,望得久了,倒像是有魂儿的了。”

  他伸手去触那花樽,女子却已退了一步,靠着墙站定,眼睛似乎望着四角屋檐外飘着雪的天空。

  “说什么魂儿不魂儿的呢?瓷不都是一个样。瓷面儿上热闹喧哗,内里却那么冰凉滑腻着,没有一点感情。”

  锦言吩咐了玉钏,小丫鬟便引着我一路到了厢房。我放了行囊,燃了灯,才有机会看清玉钏的模样——鲜红的夹袄束着杨柳腰,还生了双桃花眼,俏而艳。她俯身挑灯芯,颈上滑出一串珠,叮叮当当发出些脆响。

  “这珠子好稀罕,是……”

  我不禁好奇,那碰撞声不似珍珠玛瑙般粗哑。

  “是瓷珠串子呀。”

  玉钏见我惊异,撇了撇嘴,道:“用瓷做珠链子有什么出奇的?火候工夫做得足,比珍珠还要矜贵。阮家当年可是远近闻名的瓷器世家,不要说珠链子,在曾祖辈上,阮家人在瓷器上点一笔,画上的人都能从瓷面上走出来呢。”

  我哑然失笑。这山间一处孤野瓷场,竟传得神乎其神了。

  “我在长安,并没有听说过阮家的瓷啊。”

  “阮家老爷去世得早,小姐是独女,幼年又出过事故,瞎了两眼,也伤了脸,虽然还能摸索着烧瓷,但毕竟诸多不便,这技艺便快要绝了。幸好老爷早早收了锦言做学徒,把手艺都传给了他。他倒不嫌弃小姐脸上那伤,娶了小姐,为着她纾解心情,遣散了工人,住着这宅子,每年只烧几只瓷器,也不再卖出,像是半隐居了。”

  “事故?”

  我听得入神。青梅竹马,隐逸山林,真如同神仙眷侣了——只可惜出了那事故。

  “说是事故,其实也怨不了谁。还不是小姐一个人跑去瓷窑烧瓷,可不知为什么安置好了瓷胎,底下突然卷起一阵火,扑着了小姐的两眼。有人来救时,一双眼睛已看不见了,脸也烧坏了半边。阮老爷妻子去世得早,唯一的女儿长得珠玉一般,却遭了横祸。他发了狠,不听半句劝告解释,赶走了守瓷窑的工人,整日望着女儿伤心欲绝,没过多久便辞世了。”

  “怎会这样……”

  没想到那个倚着门抱着白瓷的女子,竟遭遇过这种事。

  极美变作狰狞可怖,天堂掉落地狱,真不知她如何挨过。

  “我来阮家没多少日子,只是听锦少爷说,小姐年少时生得美,但事故后变成了这个样子,便再没有人来提亲——想来也是,阮家虽然烧瓷有名,但也不是巨富之家,何况再为着家产赴汤蹈火的,看到小姐的模样,也都退避三舍了。亏得有锦少爷……”

  “……亏得有我什么呢,说得这么热闹?”

  有人笑着接过了话头,正是推门而入的锦言。

  “锦少爷,正说起你呢。”玉钏一笑,“你倒来得快。清瓷小姐已经回屋了吧?”

  “还在门边,你看。”他冲窗子外一指。我才发现这间厢房的窗子可以看得到宅子大门。雪积得深了,日光已西沉,门外掌起了长明灯。微弱的光线中,那个雪白身影依然倚着门,婉约而眷眷,似又有几分惆怅。

  “方才我就见她在雪中站着,手里抱着白花樽,也不撑伞,不怕受凉吗?”

  她似乎已经站了很久,我有些不安。

  “不知是不是那事故的原因,小姐一向有些古怪。”玉钏也望着窗外,咕哝着。

  “由她去吧。自年少时,她就是如此了。每年碧陵郡初雪时,她都会抱着亲手烧的一只白瓷物件,在门口独自站上一个时辰。所幸总算不太冷,我又加了件狐尾围脖给她,应该没有什么大碍。”

  “听玉钏说,锦少爷和清瓷小姐自小一处长大,青梅竹马,真是令人羡慕。”

  锦言一怔,反而笑了。

  “我虽然从小就和清瓷在同一个宅子长大,但其实算不上青梅竹马。她是阮家的独生女,阮家小姐,相貌又美得惊人。我只是个孤儿,跟着阮家做学徒,身份悬殊。我连多看她几眼都不曾,更不要说和她一起聊天玩耍了,若不是……”

  他的话说到一半便止了,我却明白那没说出口的后半句——若不是当年的事故,锦言怎么会娶着阮清瓷?

  这么想来,这事故,倒像是天意了。

  “那事故……”

  “那天恰巧也是个雪天,我急急忙忙往瓷窑走,刚到门口,却闻见一股刺鼻的火硝味,里面烟雾弥漫,呛得人睁不开眼。我见地上躺着一个人,赶过去看时,发现是清瓷倒在地上,双眼流血,半边脸已被燎烧得……”

  锦言蹙了蹙眉,似乎回忆都令他痛苦不堪。

  “亏得锦少爷及时给小姐脸上揉了些雪,但那双眼睛是救不回了。小姐养着伤时,锦少爷前前后后奔走照顾,不离不弃,老爷过世后,又娶了她。”

  玉钏快言快语地接过话。锦言不做声,只是望着窗外,见那个身影动了动,像是扶着墙,正小心地往回挪着。

  “我先走了,玉钏在这处陪你,有事你唤她便好。”

  门口狭窄,锦言从玉钏身边侧了侧身过去,腰间的坠子却不小心钩到了玉钏的鲜红袄袖。

  他急着拽脱,力气重了些,断了几颗珠子,滴溜溜地滚在四处。

  我脚边落了一颗,便慌忙去拾。那珠子也是瓷的,十分精致,流转着微光。

  我突然觉得有些不对,一边递还给锦言,一边悄悄对着灯火看了一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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