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骨瓷》第五章——旧事:锦言
“你记不记得我们初次遇见的那个时候？那年碧陵的初雪，来得特别早……不，你一定不记得了吧？你是阮家的独生女，而我只是一个没了父母的小学徒。”
那年碧陵的初雪，来得特别早。
他闷头烧着瓷，还不忘探头探脑地向外张望。总归少年心性，见到师父打盹，便偷偷溜了出去，起劲地在院里堆雪人，冻得两手发红。
雪人成了形，只差两只树枝胳膊。他见桐树下散落着几枝被积雪压断的小枝丫，便兴冲冲跑去拾，却发现宅子的大门虚掩着，门外倚着一个人。
少女怀抱着一只雪白花樽，裹着雪裘，望着远处的群山。听到响动，她转过脸，看到身后攥着树枝无所适从的少年，弯着眸子朝他微笑。
那瓷樽细白如初雪，而少女仿佛是细瓷的肌骨，碧陵的新雪落在她肩头，似乎世间所有颜色都淡去了，只有那一袭雪白，仿佛照耀眼目。
他揉了揉眼睛，丢了树杈，脸上有些发烫，扭头便跑，却终究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——
那一眼，叫他自惭形秽，恨不能钻到了泥土里去。
他是多么平凡的人啊！相貌平凡，出身寒微，要靠着阮家救济才能勉强活下来。而阮清瓷如同初雪的日光，又受着万般宠爱，只抱着白瓷站着，便似乎遥不可企及。
但她对他微笑，他便雀跃了。一路颠颠倒倒想着这笑容，忽然发愤用起了功。
师父只当他懂了事，他却暗暗下了决心，要在烧瓷上成名。
成了名，或许就会离她近一点了吧？
但那个笑容，如果能再见到一次该多好啊。
他偷偷跑去阮清瓷的窗口，踮着脚张望时却被下人捉住。阮老爷发了怒，吩咐下人，将他打得皮开肉绽，再不许他接近阮清瓷一步。
他把自己关在瓷窑里几天几夜，闷着头烧瓷，终于烧出了没有一丝瑕疵的初雪瓷碗，供给长安时，缀着的却是阮老爷的名字。
他恼怒了，到阮老爷面前对峙，却被几个下人架了出去。
几人推推搡搡，把他推倒在地上。屋中紧接着扔出一只茶盅，砰的一声，在他面前摔得粉碎。
“你以为烧瓷是谁教你的？你以为是谁收留你不被饿死活到今天的？烧得一只瓷碗便妄想了，这世上，你只配得到些残破的！”
他仰躺在地上，浑身都在痛。白亮的日光照在他眼里，刺得他避开了视线。
那只打烂的茶盅就在身旁。他伸手去碰，却割了手。血滴在碎瓷上，他却不顾疼痛，将那片碎瓷在手中握得紧紧的。
原来这世间，只许我得到些残破的。
那细瓷般少女的面容突然攫住了他的脑海。
他像着了魔一样，打听了阮清瓷去瓷窑的时间。她的材料篓一向是下人准备好的，他便偷偷进去，将其中一包粉末换成了碾磨的石蜡。
石蜡遇上明火，便会腾起些火焰，不致人性命，但会造成烧灼伤痕。
他有些不安地躲在瓷窑边，看着她背着竹篓进了瓷窑，心中紧张地盘算——不出一个时辰，她将瓷胎摆好，开始点火时，石蜡便会燃烧，瓷窑中闷热，就会——
果然瓷窑中传出一声闷响。他急忙跑进去，看见阮清瓷倒在地上，半边脸被火燎伤。他一声声地唤她，她终于醒转，却不看他，只是惊慌地转着眼珠。
她盲了眼，烧坏了半边脸，翌年春天父亲也过了世，便再没有提亲的登门。而他一直悉心照顾她，她也慢慢恢复。没多久，她便嫁给了他。
残破的少女，依然如昔日般微笑着。要照顾一世，也是好的。
他每日依旧妥帖照顾，换得她微笑，几乎陶醉在这日子中了。
但一日，宅子新进了一个丫鬟，窄腰身，桃花眼，冲他笑得轻佻又艳媚。
更何况她对他说：“你和我才是一样的人。”
过了不久，她突然开口向他讨要阮家的烧瓷配方。他几次搪塞过去，她却恼了，说出当年事故的旧事来。
原来当日，那守窑工人看到了他躲在瓷窑后悄悄窥视里面，但还没来得及告诉阮老爷，便被赶出了门。玉钏和那守窑工人比邻而居，他某日随口一提，玉钏却上了心。她听说阮家有一种瓷世间罕有，便打定主意要要到配方，便费尽心思进了阮家家宅。
他听着，不由得心惊。夜里辗转，终于下了决心。
她既已知道，怎么能让她活着？更何况如果被清瓷知道——
残破了的也都会失去的。
他忽然想起很久之前他被推倒在地，望着自己鲜血淋漓的、握着碎瓷的手。
或许他早就该看到，越是想要得到的，抓得越紧，便会伤得越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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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年碧陵的初雪，来得特别早。
他闷头烧着瓷，还不忘探头探脑地向外张望。总归少年心性，见到师父打盹，便偷偷溜了出去，起劲地在院里堆雪人，冻得两手发红。
雪人成了形，只差两只树枝胳膊。他见桐树下散落着几枝被积雪压断的小枝丫，便兴冲冲跑去拾，却发现宅子的大门虚掩着，门外倚着一个人。
少女怀抱着一只雪白花樽，裹着雪裘，望着远处的群山。听到响动，她转过脸，看到身后攥着树枝无所适从的少年，弯着眸子朝他微笑。
那瓷樽细白如初雪，而少女仿佛是细瓷的肌骨，碧陵的新雪落在她肩头，似乎世间所有颜色都淡去了，只有那一袭雪白，仿佛照耀眼目。
他揉了揉眼睛，丢了树杈，脸上有些发烫，扭头便跑，却终究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——
那一眼，叫他自惭形秽，恨不能钻到了泥土里去。
他是多么平凡的人啊！相貌平凡，出身寒微，要靠着阮家救济才能勉强活下来。而阮清瓷如同初雪的日光，又受着万般宠爱，只抱着白瓷站着，便似乎遥不可企及。
但她对他微笑，他便雀跃了。一路颠颠倒倒想着这笑容，忽然发愤用起了功。
师父只当他懂了事，他却暗暗下了决心，要在烧瓷上成名。
成了名，或许就会离她近一点了吧？
但那个笑容，如果能再见到一次该多好啊。
他偷偷跑去阮清瓷的窗口，踮着脚张望时却被下人捉住。阮老爷发了怒，吩咐下人，将他打得皮开肉绽，再不许他接近阮清瓷一步。
他把自己关在瓷窑里几天几夜，闷着头烧瓷，终于烧出了没有一丝瑕疵的初雪瓷碗，供给长安时，缀着的却是阮老爷的名字。
他恼怒了，到阮老爷面前对峙，却被几个下人架了出去。
几人推推搡搡，把他推倒在地上。屋中紧接着扔出一只茶盅，砰的一声，在他面前摔得粉碎。
“你以为烧瓷是谁教你的？你以为是谁收留你不被饿死活到今天的？烧得一只瓷碗便妄想了，这世上，你只配得到些残破的！”
他仰躺在地上，浑身都在痛。白亮的日光照在他眼里，刺得他避开了视线。
那只打烂的茶盅就在身旁。他伸手去碰，却割了手。血滴在碎瓷上，他却不顾疼痛，将那片碎瓷在手中握得紧紧的。
原来这世间，只许我得到些残破的。
那细瓷般少女的面容突然攫住了他的脑海。
他像着了魔一样，打听了阮清瓷去瓷窑的时间。她的材料篓一向是下人准备好的，他便偷偷进去，将其中一包粉末换成了碾磨的石蜡。
石蜡遇上明火，便会腾起些火焰，不致人性命，但会造成烧灼伤痕。
他有些不安地躲在瓷窑边，看着她背着竹篓进了瓷窑，心中紧张地盘算——不出一个时辰，她将瓷胎摆好，开始点火时，石蜡便会燃烧，瓷窑中闷热，就会——
果然瓷窑中传出一声闷响。他急忙跑进去，看见阮清瓷倒在地上，半边脸被火燎伤。他一声声地唤她，她终于醒转，却不看他，只是惊慌地转着眼珠。
她盲了眼，烧坏了半边脸，翌年春天父亲也过了世，便再没有提亲的登门。而他一直悉心照顾她，她也慢慢恢复。没多久，她便嫁给了他。
残破的少女，依然如昔日般微笑着。要照顾一世，也是好的。
他每日依旧妥帖照顾，换得她微笑，几乎陶醉在这日子中了。
但一日，宅子新进了一个丫鬟，窄腰身，桃花眼，冲他笑得轻佻又艳媚。
更何况她对他说：“你和我才是一样的人。”
过了不久，她突然开口向他讨要阮家的烧瓷配方。他几次搪塞过去，她却恼了，说出当年事故的旧事来。
原来当日，那守窑工人看到了他躲在瓷窑后悄悄窥视里面，但还没来得及告诉阮老爷，便被赶出了门。玉钏和那守窑工人比邻而居，他某日随口一提，玉钏却上了心。她听说阮家有一种瓷世间罕有，便打定主意要要到配方，便费尽心思进了阮家家宅。
他听着，不由得心惊。夜里辗转，终于下了决心。
她既已知道，怎么能让她活着？更何况如果被清瓷知道——
残破了的也都会失去的。
他忽然想起很久之前他被推倒在地，望着自己鲜血淋漓的、握着碎瓷的手。
或许他早就该看到，越是想要得到的，抓得越紧，便会伤得越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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