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零九章_山间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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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零九章

  第一百零九章

  瓦罐里的汤水经由细火慢慢炖煮,莲藕的清甜便夹杂着筒骨的肉香冉冉飘散在院子之中。

  这会正值晨早,明艳的日头落进院墙,将摇曳的节竹牵拉出交错的成片的虚影,朦朦胧胧地映在底下的青石地上。

  街上人来人往,到处都是充满市井气的吆喝和叫卖,由于此间位于街尾,又在少有人问津的拐角里头,传过来的声响就皆被囫囵隔拢过一遍,而等它们终于得以透进这个适意雅致的小院落了,那动静就变得遥远而飘渺,令人怎么都听不真切。

  柳栐言就在这一派安逸的氛围中停下脚步,疑惑的回头看了看离他好一段距离不肯继续靠近的小丫头

  “怎么不走了?”

  单钰扭扭捏捏地在原地磨蹭了一会,到底还是不太乐意过去,便当着柳栐言的面又往后退了退,十分没有骨气地赔笑到,

  “公子先进去吧,我等会就过来。”

  柳栐言对她的反常一头雾水,但也没有强行要求对方跟随的意思,他点头应下,带着满心的疑惑自个慢慢走到门前,伸手推开了那扇紧闭的房门。

  这门虽然关的严实,但并未被人从内落锁,柳栐言不过往上加了些力气,左右两边的木门就因此松动,缓缓朝着屋子里头敞开,柳栐言毫不费力地推开房门,就随意拍了拍手上捻到的一点尘灰,全无防备地跨过门槛走进屋内。

  由于朝向的缘故,这间客房的采光并不算好,再加上客房无人居住少有人气,现在又还是秋后,柳栐言在进入房间后明显能感觉到温度下降了不少,他站在门口略微环视一圈,立马就在变暗的视野里捕捉到了那个背朝着自己的,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。

  柳栐言无端轻快起来,下意识就弯起了嘴角,他跟只猫似的静悄悄地踩下步子,准备打着擅离职守的旗号好好吓唬吓唬柳承午,然而还没等满肚子坏水的柳先生开口引那人注意,屋内就忽然出现一声“咔嚓”的脆响,将他的动作硬生生给止住了。

  屋内静谧无声,柳栐言这一动,就好像打破了什么平衡,使得失去理智的柳承午轻轻一顿,本来仿若无光的眼眸总算得以恢复清明,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睛,见柳栐言站在门边,习惯性的想要回到主人身侧,然而还未等上前,便因为对方复杂而又抗拒的眼神定住了,柳承午有些愣愣,几近茫然地看着眼前的医者,

  “…主人?”

  他喊的很轻,带着点本人都没意识到的警惕和小心,本来全心专注于手下任务的青年就被这声低唤惊扰,条件反射地回头察看,而在与那人四目相对的瞬间,柳栐言忽然明白了单钰为何会如此反常。

  回过身来的原暗卫一声不吭,面色沉静,可那双不带感情盯着他看的眼睛却冷厉而狠绝,甚至只是这般对视,都能让人感觉到扑面而来的肃杀的戾气,如同携杂着化不开的浓浓的血腥味,恍然间竟令柳栐言觉得,现下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,只不过是个轻贱人命,一心杀戮的冰冷凶器而已。

  本应由他护卫,不该遇上任何意外的主人,现在正在戒备的危险竟是他自己。

  因为那不是他所熟知的柳承午。

  柳承午脸色差的吓人,要用力握紧拳才能掩饰几分失态,他沉默着不敢继续开口,柳栐言又心烦虑乱无法做声,二人便都安静异常,顿时让这个不大的客房陷入一种难以忍受的死寂,眼看着就要进入对峙般的僵局。

  他动弹不得,心跳却控制不住地迅速加快,柳栐言两世加起来都不曾真正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,更别提在猝不及防中看见这副场景,一时之间根本不知该如何应对,只能强迫自己先将注意从那张充满恐惧的脸上移开。

  柳栐言心如擂鼓,对眼前种种懵的厉害,他听着耳边自己的呼吸声发愣,缓了好一会才喃喃憋出一句,

  “承午…?”

  可他刚落下视线,就发现男人的手臂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姿势向外弯曲,无力垂放在地上的一双手更是惨不忍睹,柳栐言只来得及看见几片外翻的指甲就忍不住倒吸气着闭上眼睛,由于这个画面浮现出隐隐的痛意。

  男人发不出声音地挣扎了一会,大抵是实在疼过了劲,很快就身子一歪两眼翻白,在禁锢下半坐着昏死过去,可惜失去意识并不代表熬完了酷刑,柳栐言眼睁睁看着背对自己的原暗卫全无怜悯,见人昏厥也只将手往上挪过寸许,接着竟又是“咔嚓”一声,好不容易逃开片刻的人便再次被剧痛醒来,重新跌回先前的炼狱之中。

  柳栐言皱紧眉间,勉强往后退了一步,

  他的承午…杀过人。

  柳栐言在无形的威压下骤然发冷,本能惊惧地想要避开,他从前确实知晓,但也只是字面意义上的知晓,所以居然到了这会直面锋芒了,才突然无比真切地有了实感,意识到柳承午的这个暗卫出身,于他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。

  他的主人在怕他。

  他如遭重击,似是终于理清自身处境,惊悸之下又猛然抬头去瞧主人神色,结果却在看清后呼吸一窒,觉得自己几乎要喘不过气来,

  或许是因为剧痛难忍,男人的五官痛苦的扭曲在一起,煞白的脸上冷汗密布,甚至瞧不出半点活人该有的血色,他明明正在哀嚎,拼命大张的嘴中却诡异地不曾发出人声,只有如同濒死的粗重喘熄通过剧烈起伏的胸口断续传出,令不经意撞见这一幕的人遍体生寒。

  他的承午染过血,

  可那总是温和待他,耐心纵容的主人却一反常态,只站在原处不肯应声,柳承午心神一凛,这才迟疑地低下头去,不知所措地看了看自己被血迹沾染的指尖,以及地上那两个不省人事的身影。

  “公子,您这里如何了?”

  柳栐言就被这出乎意料的情形骇住,当即无法动作地僵在原地。

  好在这个紧要关头有个声音试探着冒出来,单钰扒在门口,谨慎地往里头探了探脑袋,她被柳栐言遮挡看不清全貌,便不太确定地在后头询问到,

  柳栐言微微颦起眉间,总觉得那动静听着和他同事掰手指玩时的弹响有点像,他循着声音的方向往下移过视线,这才注意到柳承午手底下还按着一团萎靡的黑影,这会不知为何猛烈挣动起来,倒让柳栐言得以看见他的面孔。

  她这一插话,总算打破了某种无形的桎梏,令柳栐言得以摆脱过于紧张时身体自发出现的僵直状态,他用力喘出一口气,可算有精力去想眼下的正事,便头也不回地使唤起对方,

  “单钰,去把我的药箱拿来。”

  小姑娘陡然得到指令,不由迷茫地咦了一声,偏生公子的言辞不容置疑,听起来多少还有些急切,她便连门都没来得及踏进去,忙在回过神后一边应是一边赶去寻那医箱,柳栐言快走几步来到柳承午身边,却刻意避着视线不去看他,只低声呵斥,

  “让开。”

  他甚少如此声色俱厉地对待柳承午,于是那人便遭不住似的狠狠一颤,却咬紧了牙关并未出声,柳栐言从余光瞥见柳承午身形微晃,但还是如常驯服地遵从主命,安静地往旁边退撤开好一段距离,心里不免生出些沉闷的涩痛,然而当他一撩衣摆蹲下`身去,仔细诊查起地上那两名昏厥的伤者,就因为自己摸到的触感忍不住打了个寒战,再分不出心思为柳承午的反应难受。

  柳栐言强忍着心理上的不适,在那两人的胳膊上反复按压过几遍,这才确定他们上臂中的肱骨,以及前臂中的桡骨和尺骨,全都被人用外力给生生震碎了。

  不仅如此,二人的手掌血肉模糊,本该完好的指甲已然被人尽数拔去不说,就是手指上用以活动弯折的指间关节,也被不知由什么东西削制出来的寸长短签刺了个对穿,而一边各九处,一双手便整整钉了十八根,就算柳栐言有原主的知识,可以想办法挽救一二,在没有条件开刀的情况下,这两人的手也差不多算是彻底废了。

  医箱常用,又被柳栐言放在明面上,是以不过片刻就让单钰寻着了踪迹,她不敢耽搁时间,连忙抓起医箱疾速赶回客房,可刚一进入,就发觉里头的气氛有异,居然比先前离开时还要沉重压抑,心里不由突突打起鼓来,单钰抱着木箱子,一边偷瞄低敛着眼睑直直站立的柳承午,一边畏畏缩缩地挪到柳栐言身后,

  “公子,您的药箱…”

  柳栐言闻言收回正在诊脉的手,转而从单钰那儿接过医箱,他翻找出用来稳护心脉的药丸喂二人服下,才告知单钰作为信物的玉牌放于何处,面色沉冷地吩咐到,

  “你拿玉牌去找卦阁,若是不行就找沈傅珉,让他们叫几个口风严实的大夫过来,给这两个人处理一下伤口。”

  “啊?但是您…”

  单钰在近身后终于看清了地上两人的惨状,饶是她行走江湖见多识广,也极少见识到这般狠劣的酷刑,当下多少有些惴惴,因此在听到柳栐言的要求时便愣了一下,差点想要反问公子自己不就是大夫。

  所幸她还没真的问出口,目光就落到了公子的手臂上,后知后觉的想起公子身上还有刀伤未愈,想来并不适合亲自动手,单钰不敢细看地上二人的伤势,又惊于公子语气中的严厉,哪怕不明所以也只能叠声应下,转身任劳任怨地给柳栐言跑腿去了。

  单钰这一走,本就不大的房间马上又陷入难言的沉寂,就如她猜想的那样,柳栐言手上带伤,活动起来多有不便,而现下大抵是心绪起伏的缘故,反而疼得更加厉害,不停从伤处传来阵阵钝痛。

  即使除去这点不谈,柳栐言前世再怎么说也只是一个小城里的普通大夫,治疗脱臼骨折是手到擒来,但要让他平心静气地面对这种程度的刑伤,却是十成十的强人所难了,柳栐言最后看了看眼前这两具算得上是半废了的躯体,沉默半晌才回避地闭起眼睛,心情复杂地站起身来。

  他在给这两人诊脉时就发现他们虽受尽折磨,但却未曾伤及根本,甚至还被人渡进过内力帮忙周转,绝不会有性命之忧,心中的抵触就变得愈发明显。

  毕竟柳承午下手之狠,从指往肩寸寸折断,显然没给他们留下过任何能够治愈的机会,再加上柳栐言还亲眼目睹过其中一人昏死又疼醒的模样,于是用内力相护与其说是好心,倒更像是为了延长时间,防止他们会因承受不住轻易死去。

  何况在这之上,柳承午还点了二人的哑穴,像这样严刑拷打却不让出声,便连一句审问都算不上,纯粹就只是给他们动用私刑,怎么看都是在泄愤罢了。

  屋内见血不多,可柳栐言就是觉得鼻翼里满是挥之不去的铁腥气,搅得他直犯恶心,柳栐言忍耐着喉间几欲干呕的感觉,慢慢看向站在阴影里的柳承午。

  他从理性上其实能够理解,知道曾经的柳承午到底是名处理阴私的暗卫,所学所用皆身不由己,哪怕今日使用的手段堪称残忍,以那人的经历过往来看也不算什么,并没有值得大惊小怪的地方。

  然而理解归理解,这件事总归还是在柳栐言面前划出了一条看不见的坎,不论他是想要抚平还是试着忽略,都跟一根牢牢扎入心底的细刺似的,令柳栐言生出忌惮,本能地想要保持距离,没法做到若无其事,能像往常那样接近柳承午。

  柳栐言心里又疼又惧,正在进退两难之际,竟突然听见一声极轻的嗤笑,在这一片静默当中便像道惊雷炸开,让他因为意外愕然地睁大了眼睛。

  可等他寻声看去,那人又哪里是在笑,柳承午一双眼睛空茫茫的,说出的话却字字啼血,满是尖锐的讥讽和自嘲,

  “属下曾以为三生有幸,能受主人温待照拂,只要不犯下大错,便可留得主人青睐…”

  他性子内敛,先前就算再怎么高兴,为了不在主人面前失态,也要想着法子尽力掩饰,可这会难得微扯起嘴角了,看起来却仿若在哭似的,柳承午颓然看着自己的主人,眼尾已逐渐泛起红来,

  “……可笑属下竟是忘了,这双手早已经浸满脏污,负罪累累,一把杀人的刀本就不该妄图站在明面…又哪来的资格认您为主…侍奉在您的身侧……”

  他在从前自认为犯错时总是请罪,生怕主人会因此感到不悦,今日这般却不跪了,只觉得周身秽浊,确实脏了主人的眼,柳承午自暴自弃起来,便连自己这一关都跨不过去,更遑论厚着脸皮乞怜讨罚,以此来求主人宽恕。

  可他妄自轻贱,倒让他的主人生出不忍,柳栐言艰难吐息,心口里却像是堵了一口闷气,无论如何都没法通顺,他难受的厉害,又实在没法逃脱,最后不知怎的,忽然脱口而出道,

  “若是…我让你对单钰下手,”

  柳栐言原先也不知自己在戒备什么,所以语刚出口,还因自己所言打了个哆嗦,然而等他回过神来,仔仔细细琢磨过一遍,反倒强稳下心思,压着别扭继续问他,

  “…若是我让你去杀单钰,亦或者是林江和小满,你会怎么做?”

  柳承午本面如死色,听了这话骤然愣住,接着便明显慌张起来,倒比之前要多了些活人该有的生气,

  “属下…是属下错了,”

  他语无伦次,终究还是在惊慌中屈膝跪下,偏又不敢擅自靠近,只能不知所措地跪在原地哀声恳求,

  “…属下知罪,属下甘愿受罚,求主人…求主人收回成命…莫要如此……”

  柳栐言静静看着柳承午狼狈仓惶,为了他所熟识的人们忐忑难安,忽然就觉得方才的自己傻的可笑,并且错的离谱。

  他眼前这个人半生艰险,曾被人践踏着踩进浑黑的脏水里,光是活着就耗尽了所有精力,只能在刑罚下被迫对自己严格苛刻,对旁人则冷血无情。

  可他的承午,真正的心性却那么软。

  见到怀崽的孤狼会心生恻隐,被懵懂幼童纠缠会束手无策。

  柳栐言在对方的哀恳中渐生酸涩,不知不觉间,竟也有些想哭,

  “…你如果当真是刀,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跪着求我,”

  他抬步向前,等真的开始走了,才发现其实并没有先前以为的那道隔阂,柳栐言慢慢来到柳承午跟前,他蹲下`身,试着碰了碰那人按在地上紧攥成拳的手。

  柳栐言体温偏高,指尖带暖,点在手背上便立马惹得柳承午一个激灵,瑟缩着要将沾有血迹的手往后躲,他因主人的动作窒住呼吸,死死咬着嘴唇不敢放松,可眼里的水泽却在被主人触碰后迅速聚起,不受控制地往下滚落,柳栐言叹息地抬手为他擦拭,边忍着汹涌的愧疚和疼惜缓缓开口,

  “至于资格,那你可知,我为何有资格听你用主人唤我?”

  若非那两个人来意坚决,不管柳栐言怎么游说都打定了主意要废他一只手,柳承午又怎会做到如此地步,甚至选择用做暗卫时的手段肆意报复,柳栐言想明白后满心酸楚,终于忍不住闭起眼睛,亲了亲那人含着泪水的溼潤的眼角,

  “因为你认我为主,事事遵从,所以我才能是你的主人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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