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8页_夜莺正传(原名夜莺纪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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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8页

  她发了会呆,说道:“我想喝酒。”

  “太晚了。”

  “我想喝。”

  尹蔓执意而为,姜鹤远只得给她倒了一小杯红酒,反正适当喝点促进血液循环,有助睡眠。

  雨声哔哔剥剥,人心寂静苍茫。

  她晃着高脚杯中的液体,忽然开口道:“我小时候,一直以为自己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。”

  “我是外婆带大的,她这辈子过得不容易,所以我从小就不服输,特别想有出息,渴望有一天能出人头地,赚很多钱,给她争气,让我的朋友们都能因为我过上好日子,不要活得那么辛苦。”

  尹蔓从来没和大宛分开过这么久,平日里也不敢想她,两人亲密无间,她从来没瞒过她任何事,自己消失得毫无预兆,音信全无,大宛肯定接受不了。

  “其它家人呢?”?

  她平静道:“外婆走了,我妈死了,我爸不知道在哪儿。”

  她是被父母抛弃的人,外婆一直以为她年纪小不懂,可是童年作为人格塑造期,幼童弱小无助,所遭受的任何挫折都会格外沉重,即使事隔经年,亦让人难以恢复,耿耿于怀。“被抛弃”带来的原罪,使她在年幼时,就已对世界滋生出了不为人知的戒备。

  久违的酒精鲜活了她的血液,红酒初尝微酸,回味却甘醇。姜鹤远也倒上酒,他们举杯,玻璃清脆的撞击声淹没在滂沱大雨中。

  她说道:“后来我用了很长时间才接受自己的平庸,其实这滋味挺不好受的。”

  “你今年多大?”姜鹤远问。

  “二十。”

  太小了,他想。和他的学生一般年纪,还是个小孩子。

  “等你有天到了我这个年纪,也许就会想开,世界上本就没有什么伟大可言,四荒八极,每个人都是平庸者。”他说道,“人生路长,不到临死前,谁也不知道会有多少种走向,不必给自己预设枷锁。”

  尹蔓突然道:“你知道我妈怎么死的么?”她干涩地扯扯嘴角,“自杀。”

  “我以前很看不起她,为了个男人自杀,特别没出息。我发誓自己一定要好好活着,结果我也走上了她的老路。”

  她翻开手腕,露出那道可怖的疤。他记得初次留意到这条疤时,她异常警戒。

  姜鹤远慢慢地将手指放在她的手腕上,她没有躲。

  肌肤相触时,尹蔓抖了一下。

  她把伤痕暴露在他眼前,姜鹤远感受到那道骇然的突起,突成了他心中的山壑,他将她的手轻轻放回毛毯里。

  尹蔓继续说道:“我一个朋友,他爸从小赌钱,赌输了就打人,把他妈打跑了,又把不如意都发泄在他身上。我们在一起玩,他身上总带着伤,皮肤颜色就没什么时候是正常的。很可怜,他恨他爸恨得要死,等他终于能反抗以后,第一件事就是把他爸狠狠打了一顿。”

  “后来你猜怎么着,他也染上了赌瘾。”

  她说的是钱鑫。

  尹蔓在芙蓉老街见了无数这样的人,姜鹤远大概永远无法感同身受,优秀的人只会越来越优秀,平庸的人只会越来越平庸。在底层挣扎的人们,命运从出生起就已有了它既定的轨迹,他们沿着轨道运行,脱轨的人是极少数。时常给人一种喘不过气的无力感,无论怎么躲避,都无法逃开。

  “我以前不服气。后来想明白了,家庭才是最潜移默化的基因,刻在人的骨子里,一代代延续是真正的宿命。我以为自己会是那个脱轨者,但其实和街边刚种的树没什么两样,根基太浅,风一吹,就被连根拔起,连反抗之力都没有。”

  根基浅的人,活着唯求安稳,不敢冒险,连病也不敢生,深知承受不住风浪,命运微微一撞,可能就再也站不起来。

  电闪雷鸣,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,闪电猝然打在她眼前,只差一瞬便要劈在身上,尹蔓被白光刺得闭上眼,那闪电生生把黑夜劈成了白昼,亮得怵目惊心。

  姜鹤远替她挡了挡,尹蔓道:“没关系,我最喜欢雷雨天。”

  她在暴风中逆行,无数次站在雷电下试图找死,却总是毫发无损,以致听见滚滚雷声,甚至亲切而愉悦,压抑随着暴雨散去,越狂乱越觉得安全,

  尹蔓极少和人这样倾诉自我,她惯于把自己修饰得无坚不催,外露的软弱与自卑只会产生强烈的羞耻感,像主动扒光了衣服非要人看。可是面对姜鹤远幽深的目光,他聆听着她的心事,犹如包罗万象的宇宙,她竟能如此顺畅地说下去。

  “你对我太好了,”她呢喃道,“超出了我能承受的范围,我很怕。”

  “没什么好怕的。”姜鹤远给她把毛毯拉高了些,将尹蔓盖得密不透风,只露出一个脑袋。他很清楚她的障碍——她固执地相信,生活是一场又一场的悲剧重演,而在此之前,她还没来得及发现世界其它的模样。

  他打开手机:“刚才你没来的时候,我在看一个东西。”

  上面是李老师发来的几张照片,是她在普立时的成绩单和作文。

  “没想到她还留着吧。”姜鹤远道。

  尹蔓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名字,眼眶发酸。

  “我准备把你的学籍转到H大附中,这两天我们做个摸底,看具体情况给你补课,你底子扎实,我对你不担心,明年开学直接跟高三的班,到时候和他们一起参加高考,走正常程序读本科。”?

  姜鹤远没有放弃过让她读书的想法,只是尹蔓性子倔犟,经济上又缺乏安全感,一味强迫只会适得其反,不如让她顺其自然。相处了一段时间,他能感觉到她渐渐放下了心,送她去图书馆也有这个考虑,当人真正身处在读书的环境下,耳濡目染,想法必然会发生改变。

  而且他看到了她借的书。

  姜鹤远言语间井井有条,给她安排得妥妥当当,可靠而值得信赖,令人莫名心安,好像只要跟着他规划的道路走,就一定能达到目标。

  但尹蔓还是游移不定,她下意识说道:“可是……”

  “没有可是,”姜鹤远加重语气,“世界上想读书却无法读的人还有很多,不会一直有人等着帮你,路铺在这里,我最后问你一次。你的人生,你自己决定。”

  毛毯下,尹蔓十指紧紧相缠,血液汇集到指尖。

  姜鹤远目光如炬,火光里是难以抵抗的诱惑:“尹蔓,你抛开一切,从现在开始,什么也别想,只需要告诉我,你想不想去。”

  “……”

  他严厉地问:“想不想?”

  她张了张嘴,发不出声音。

  “想不想?”

  丝线勾住她的心脏,往前扯一下,又扯一下。

  闷雷低沉,满目疮痍。

  姜鹤远的逼问犹如疾风骤雨,带来强劲的压迫感,逼得尹蔓手足无措,退无可退。

  她心乱如麻,那一刻想说的有很多,比如昭市的事情还没处理完,没有学费,没有身份证,档案上有污点,年纪也大了……然而纵有千言万语,都抵不过两个字:

  “我想。”

  她孤注一掷,仰头将半杯酒全部喝光,将杯子往桌上一砸,用毯子自欺欺人地遮住自己,心痉挛地揪成一团,哽咽声从里面传出来:“我想,我想的……”

  银河倒泻,狂风呼啸。

  作者有话要说:

  第46章

  席天卷地的大雨在后半夜变作了淅淅沥沥的雨声,世间被冲刷洗净,质朴而寥落,莽莽苍苍地迎风而立。待到梦醒的人开始新一天的工作前,没有人会知道在城市的某个角落,有人做出了怎样关键的抉择。

  尹蔓躺在床上,盖着姜鹤远新拿的厚绒被,那句振聋发聩的“想不想”尚且萦绕在耳边,她被他逼着说出那两个字,恍若用尽了全身力气,整个人软在椅子上,虚脱了似的。她在冥冥之中被人推着走,无知无觉地站在命运的岔路口,必须指出下一步向左还是向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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